懷緬詹明信系列(一)

《想像資本主義的終結:
詹明信的文學幽靈》

2024年9月22日,著名的文學批評家、哲學家及馬克思主義文學批判流派的弗雷德里克·詹明信(Fredric Jameson)逝世,享年90歲。詹明信的思想深受歐洲知識傳統的影響,尤其是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思想的結合。他的作品對當代文化趨勢的分析,特別是後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,為文學和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框架,為此,我們寫了這篇簡單的評論,試著回顧這位大師的思想。

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影響

詹明信的思想顯示了馬克思在黑格爾的框架中重新被吸收,辯證法成為理解文化現象的重要工具。這一知識來源非常重要,突顯了內在批判(immanent critique)的傳統——源於黑格爾哲學——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分析之間的聯繫。這個傳統強調文化表現和思想有自己的歷史發展,這些發展受到社會關係和經濟條件的影響。

不過,這一知識運動也揭示了一個有趣的反轉:當馬克思試圖把物質條件放在分析的核心,以此來顛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,許多歐洲知識分子,尤其是在大規模左翼政黨和群眾運動衰退後,卻發現自己回到了某種唯心主義。在重大的歷史事件之後,尤其是在戰爭和革命期間,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意識形態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影響。這種認識源於對思想並非僅僅是抽象概念的理解;它們深深植根於社會的物質條件中,能夠自我運行,塑造人們的看法並引導行動。這一轉變突顯了黑格爾內在批判的一個關鍵方面:思想並不是靜態或純粹唯心主義的,而是動態的實體,通過與社會實踐和歷史發展的互動而演變,反映並回應周圍的物質條件。因此,思想能夠影響社會行動,動員個人和團體朝向特定的目標——無論這些目標是與革命變革相符,還是維護現狀。

衰退的背景:群眾運動與啟蒙思想

詹明信的思想在一個社會動盪的時期發展成形,那就是漫長的六十年代(The Long Sixties)。這段時間是動盪的年代,例如越南戰爭、古巴導彈危機、法國五月風暴等都在這事發生。許多人希望挑戰舊有規範,並催生了推動社會變革的群眾運動。然而,這些運動的背景是:文學逐漸被邊緣化,文化危機出現了,文學開始被看作是一種考古文物,文學已經不再是一種能夠引起人們共鳴和行動的力量,而成為了一種失去生命力的東西。

在這種情況下,詹明信的工作表達了他想要重新奪回文學作為社會批判工具的願望。他認識到,文學歷來都是用來表達大家共同願望和反抗壓迫的重要方式。然而,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,文學開始失去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聯繫,變得越來越注重形式上的美感,而不是能夠真正激勵人們去改變現狀的內容。

後資本主義文化的矛盾

詹明信的思想裡有一個明顯的矛盾,就是他批評後資本主義文化,但同時又被這種文化所困死。當他談到當代文化生產的複雜性時,他也成為一種學術討論的一部分,而這種討論往往重視形式而忽略了革命的潛力。這反映了古典馬克思主義對知識分子退縮於文化的批評——這樣的退縮可能會使他們與需要革命行動的現實脫節,使他們向破敗的路途上越走越遠。

詹明信如此形容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:後現代文化常常像一種迷惑人的力量,遮掩了影響人類生活的社會和經濟條件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文學變成資本主義市場中的一種商品,而不再是推動社會變革的工具。個人失去自我決定權的情況在文學中得以反映,因為文學退縮到圖書館、大學和咖啡館等安靜而舒適的文化場所之中,批判性的參與和創造往往被消費所取代,在本雅明的意義上,他們喪失了靈光(Aura)。

漫長的六十年代:衰退中的文化使命

儘管面對許多挑戰,詹明信在六十年代的作品仍然展現了他對文學社會使命的堅持。他想表達,即使在衰退的時期,思想和文化也能夠與革命的力量產生聯繫。他與一些重要人物如本雅明、阿多諾、盧卡奇、馬爾庫塞、布洛赫和奧雷巴赫等的對話,顯示了他在探討意識形態和文化複雜性方面的所付出的努力——他們都屬於同一星群(Constellation)。
星群中舊星衰亡,也就會有新星的引爆力量下誕生補足:第三世界主義和反帝國主義運動興起正式這種引爆式的力量,詹明信在此認識到文學可以幫助人們表達對抗壓迫的共同鬥爭。然而,他也明白,這些鬥爭有時會在後現代的框架下被改變或削弱,而後現代則更重視個人主義,而不是集體的力量。

詹明信的想法, 如同他所主張的研究文化的方法一樣,要放在歷史脈絡裡看。他認為,思想和社會經濟環境是息息相關的,不能割裂開來。詹明信的著作目標,從來都是希望重拾文學的革命力量,使群星歸位,但同時後資本主義社會帶來的挑戰卻使他感到無所適從,他只能回歸到絕對精神的世界之中,正如他在訪問中曾提出的解方:

「回歸『大思想』的方法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待世界。在這方面,歷史本身就是一個大思想。」[1]

馬克思從黑格爾歷史精神中走出,而他們卻頭也不回地走回去。

他的貢獻,是在左翼運動衰落、法西斯主義抬頭的大背景下才顯得有意義的。也同是這個原因,他的學術貢獻也就逐漸轉變成為了他應對資本主義的局限。作為知識分子,他在這裡顯得如此的落寞——在眾多膚淺地渴求文化之人的歡呼聲中逝去,真正的革命文學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中出現,他的文學理論找不到附身的對象,正如他那句廣為流傳的名句:「想像世界的終結比想像資本主義終結來得容易。」由是觀之,他的文化研究的命運幾乎是註定了的:在後現代資本主義的泡沫之中被消解、被碎片化,繼而,這些思想就躲進了他所批判的領域,變成了他人所渴求之文化——批判者被其批判之事物所同化。共產黨宣言從幽靈開始,詹明信的文化研究化身為幽靈結束。

這實在是作為知識分子最為悲哀的事物!

(未完待續…)


[1] “The way to come back to ‘big ideas’ is to look at the world historically. In this respect, history is a big idea.” Fredric Jameson: People are saying “this is a new fascism” and my answer is – not yet! Lefteast. Retrieved from https://lefteast.org/fredric-jameson-fascism-not-yet-there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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